1909年的清明刚过,莆田崇福乡的雨水还带着寒意,戴瑞生蹲在祖屋的门槛上,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。檐角的雨滴顺着青瓦滚下来,在泥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,像他心里那些说不出的烦忧。父亲振农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,手里转着油亮的核桃,七十一年的风霜让他的背驼得像座拱桥,却仍能从浑浊的眼睛里看出年轻时的锐利。“瑞生,”老人清了清嗓子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秀云的月子得仔细些,君宝是咱家的根,可不能出岔子。”
瑞生抬头看了眼西厢房的方向,林秀云刚生了儿子没几天,奶水不足,正让丫鬟炖着鲫鱼汤。郑采儿端着碗红糖鸡蛋从里屋出来,鬓角的碎发沾着水汽,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十六年的操劳。“爹放心,我让采儿盯着呢。”瑞生接过妻子递来的碗,指尖触到瓷碗的温热,心里稍微安定了些。窗外传来女孩们的笑闹声,君兰正带着君紫、君珠在院子里跳皮筋,七岁的君佩追着姐姐们跑,小辫子甩得像拨浪鼓。
“君兰都十七了,”振农忽然叹了口气,“该寻个好人家了。”郑采儿的手顿了顿,红糖水流在桌布上,晕开一小片褐红。“爹,女儿家的事,再等等吧。”瑞生猛灌了口鸡蛋汤,烫得舌尖发麻,却没敢作声。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,这年头,女儿家十七岁还没许亲,难免遭人议论,可君兰是他的头生女,打小就性子烈,寻常人家他实在不放心。
五月的荔枝刚红透,林秀云抱着君宝在廊下晒太阳,孩子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襟,像只刚出壳的小鸟。君兰端着针线笸箩走过来,给弟弟缝肚兜,针脚细密得像她眉间的心思。“姐,你看君宝的耳朵,多像爹。”君紫凑过来看,被君兰轻轻推了一把:“仔细扎着你。”正说着,白孝通匆匆跑进来,青布短褂上沾着泥,“东家,陈豹带着人在村口转悠呢,看那样子没安好心。”
瑞生正在后园劈柴,听见这话,斧头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陈豹是崇福乡的土皇帝,家里良田千亩,雇着几十号打手,平日里横行乡里,谁都不敢惹。“他来做什么?”振农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,脸色比陈年的旧纸还黄。“还能做什么,”郑采儿把君兰往身后拉,声音发颤,“前儿个去赶集,就看见他家的狗腿子跟着,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。”
没等瑞生想出对策,院门外就传来粗暴的踹门声。陈豹穿着锦缎马褂,摇着折扇站在门口,身后跟着十几个精壮的汉子,手里都拎着棍棒。“瑞生兄,别来无恙啊。”陈豹的眼睛像黏在君兰身上,扇骨敲着掌心,“听说你家大姑娘还没许亲?我家正好缺个少奶奶,不如……”
“你放屁!”白孝通往前一步,手里攥着扁担,“我家小姐金枝玉叶,岂容你玷污!”陈豹冷笑一声,挥了挥手:“给我打!”十几根棍棒瞬间落在白孝通身上,骨头断裂的声音混着闷哼,像钝刀砍在湿柴上。君兰尖叫着想去拉,被郑采儿死死抱住,眼泪砸在母亲的手背上,烫得人心慌。
瑞生抄起劈柴刀冲过去,却被两个打手按住。振农拄着拐杖去撞陈豹,被一脚踹倒在地,朱芸儿扑过去护着老伴,哭得撕心裂肺。白孝通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,还在含糊地骂:“狗东西……不得好死……”陈豹用扇尖挑起君兰的下巴,笑得露出黄牙:“小美人,跟我回去,保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君兰的哭声突然停了,她死死盯着陈豹,眼里的恨意像淬了毒的针。就在这时,马蹄声由远及近,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翻身下马,手里握着把短枪,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陈豹。“光天化日,强抢民女,王法何在?”年轻人的声音清亮,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陈豹愣了愣,随即大笑:“哪来的毛头小子,敢管你豹爷的闲事?”“我叫刘孝文,”年轻人的手指扣在扳机上,“同盟会的。”这三个字一出口,陈豹的脸瞬间白了。这年头,谁不知道同盟会专杀贪官恶霸,他再横,也不敢跟革命者硬碰硬。“算你狠!”陈豹狠狠瞪了君兰一眼,“咱们走着瞧!”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。
白孝通已经没了气息,眼睛还圆睁着,像是在看谁来为他报仇。瑞生抱着他渐渐变冷的身体,眼泪第一次掉在这个跟随自己十几年的伙计脸上。刘孝文蹲下来,帮着合上白孝通的眼睛:“对不住,来晚了。”君兰跪在地上,给刘孝文磕了个响头,额头撞在青石板上,渗出血珠:“多谢先生救命之恩。”
刘孝文扶起她,目光落在她渗血的额角,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:“举手之劳。”振农喘着气说:“先生大恩,戴家没齿难忘,只是……陈豹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刘孝文点点头:“我知道,他哥在县里当差,官商勾结,不好对付。这样吧,我暂时留在这儿,帮你们应付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刘孝文就住在戴家的柴房。他白天教君佩读书,晚上给瑞生讲外面的世界,说广州的起义,说武汉的局势,说总有一天,老百姓能过上不用怕官匪的日子。君兰总爱坐在窗下听,手里的针线常常扎到手指,却浑然不觉。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,不像父亲那样沉默,不像陈豹那样粗鄙,他的眼睛里有光,说起革命时,连声音都带着力量。
宣统二年的冬天来得早,陈豹果然请来了他当典史的哥哥陈虎,带着几十个衙役包围了戴家。“刘孝文,你勾结乱党,还不快束手就擒!”陈虎穿着官服,手里拿着锁链,却不敢靠前。刘孝文站在门内,手里握着短枪,身后是瑞生一家和十几个自发来帮忙的乡邻。“陈虎,你和你弟弟鱼肉乡里,才该被绳之以法!”刘孝文的声音在寒风里回荡,“今天有我在,谁也别想动戴家一根头发!”
双方僵持到半夜,陈虎见讨不到便宜,放了句“明日再来”,带着人撤了。刘孝文靠在门框上,才发现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。君兰端来热茶,手指碰到他的手,烫得赶紧缩回去。“先生,谢谢你。”她低着头,刘海遮住眼睛,“要是连累了你……”
“说什么傻话。”刘孝文笑了笑,茶水在碗里晃出涟漪,“保护百姓,本就是革命者的本分。”君兰抬头看他,月光落在他脸上,棱角分明得像刀刻的,心里突然像揣了只兔子,怦怦直跳。
转过年来,正月刚过,霍武俊突然出现在戴家。他穿着短衫,腰间别着两把驳壳枪,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巴,看着格外吓人。“孝文,我来接你了。”他的声音像磨过的石头,“武昌那边有动静,咱们得赶紧过去。”
刘孝文眼睛一亮,随即又皱起眉头:“可陈豹兄弟……”“他们?”霍武俊冷笑一声,“刚才路过陈家,顺手解决了。”瑞生这才发现他的袖口沾着暗红的血,吓得手里的油灯差点掉了。“你把他们……”
“杀了。”霍武俊说得轻描淡写,“这种人渣,留着也是祸害。”君兰突然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磕了个响头:“霍先生,求你带刘先生走吧,别管我们了。”霍武俊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看刘孝文,嘴角扯出点笑意:“这姑娘,倒是烈性。”
刘孝文蹲下来扶君兰,手指触到她冰凉的手:“等革命成功了,我就回来找你。”君兰的眼泪突然涌出来,砸在他的手背上,“你一定要活着回来。”那天夜里,刘孝文和霍武俊趁着月色离开了崇福乡,谁也没想到,这竟是君兰和他最后一次见面。
宣统三年十月,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到了莆田,乡邻们奔走相告,说皇帝要倒了,以后再也不用给官府下跪了。瑞生把家里的龙旗扯下来,扔进灶膛烧了,火光映着他的脸,像喝醉了酒。就在这时,霍武俊回来了,左臂缠着绷带,脸色苍白得吓人。“孝文他……”他刚开口,眼泪就掉了下来,“在汉阳保卫战里,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,牺牲了。”
君兰正在给君宝做棉袄,听见这话,针线笸箩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她没哭,也没闹,就那么呆呆地坐着,直到天黑透了,才喃喃地说:“他说过,会回来的。”郑采儿抱着她,心疼得直掉泪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。振农叹了口气,把君兰的手包在自己手里:“孩子,他是为了天下人死的,是英雄。”
1912年的春节,家家户户都贴了“民国万岁”的春联。霍武俊的伤好了些,就在戴家住了下来,帮着瑞生打理田里的活计。他话不多,但做事踏实,谁都看得出他对君兰有意思,可谁也不敢说。直到那年清明,给刘孝文扫墓回来,霍武俊突然对瑞生说:“我想娶君兰,我会用一辈子对她好。”
瑞生看着他胳膊上的伤疤,又看了看屋里正给君宝喂饭的女儿,点了点头:“只要她愿意。”君兰没说话,只是把君宝抱得更紧了。那天晚上,她把刘孝文临走时留下的那方手帕拿出来,在油灯下看了很久,然后轻轻叠好,放进了妆匣最深处。
民国元年的秋天,君兰穿着红棉袄嫁给了霍武俊。没有花轿,没有吹鼓手,就请了几个乡邻吃了顿便饭。霍武俊给她戴上银镯子,是他用战场上缴获的银元打的,圈口有点大,君兰却觉得很踏实。“以后,有我在。”他的声音有点哑,却比任何誓言都让人安心。
1913年,君兰生下了儿子,取名念文,怀念刘孝文的意思。霍武俊抱着孩子,笑得像个傻子,说:“等他长大了,我教他读书,教他练武,让他做个像孝文那样的英雄。”君兰靠在他肩上,眼泪悄悄掉下来,这一次,是暖的。
1922年的夏天,十三岁的君宝背着书包去了新式学堂。霍武俊送他到村口,把一个红绸包塞给他:“这是孝文当年用过的钢笔,你带着,好好念书。”君宝摸着冰凉的钢笔,看着姑父鬓角的白发,突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。风吹过稻田,稻浪翻滚,像无数张笑脸在摇晃,恍惚间,他好像看见刘孝文和霍武俊年轻的身影,在阳光下朝着远方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