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5年秋,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戴家老宅的雕花床上,吴兰英鬓角沁着细汗,怀中襁褓里的女婴正发出响亮的啼哭。三岁的戴金海扒着床边,圆睁着眼睛看妹妹挥舞的小拳头,两个姐姐秀凤、秀玉挤在他身侧,辫子蹭着他的脸颊。
“海弟快看,妹妹头发好黑呀!”秀凤踮着脚,小手指戳了戳襁褓边缘。金海往后缩了缩,忽然扭头看向母亲:“大姐说我现在是哥哥了?”他奶声奶气的语调让吴兰英忍不住笑,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:“是呀,金海要保护妹妹了。”
小男孩皱着眉,似乎在认真思考“哥哥”的分量,忽然拔高声音:“咱爹可是团长!”他记得父亲穿军装的模样,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秀凤“嘘”了一声,凑近他耳边:“海弟小声点,娘刚生完妹妹累着呢。”
金海却像没听见,仰着小脸继续说:“大姐你知道吗?外公是被汉奸马四宝害死的!”话音未落,床上的吴兰英猛地一颤,怀里的孩子都被惊得哭了起来。秀凤慌忙捂住弟弟的嘴,可吴兰英已经红了眼眶。她想起三年前父亲吴乾兴被马四宝设计陷害,死在日本人的据点里,连尸首都没能完整带回。
“娘……”秀凤想安慰,却见母亲别过头去,肩膀微微发抖。金海这才察觉到不对劲,小手拽了拽秀凤的衣角:“我说错话了吗?”
“别问了。”秀玉拉了拉他,姐妹俩悄悄退到外屋。正厅里,戴君宝刚从部队回来,军大衣上还沾着寒气,见妻子垂泪,立刻绷着的脸软了下来:“怎么还哭了?医生说你要静养。”
吴兰英摇摇头,抓住他的手:“君宝,马四宝还在城里晃荡……”戴君宝眼神一凛,这个名字像根刺扎在他心里。岳父吴乾兴本是开明地主,暗中资助过抗日队伍,却被马四宝为了邀功出卖。
三日后,戴君宝在城南的烟馆堵住了马四宝。那人正抱着烟枪吞云吐雾,看见穿军装的戴君宝,吓得烟枪都掉在地上。“戴团长……不,戴长官!”他跪地求饶,额头磕在青石板上,“我有眼不识泰山,您大人有大量……”
“你害死我岳父时,可曾想过今日?”戴君宝声音冷得像冰,靴底碾过地上的烟枪,木屑飞溅。马四宝突然拔高声音:“戴君宝!你忘了当年在地主家是谁偷偷给你塞窝头?我对你有知遇之恩!”
“知遇之恩?”戴君宝笑了,笑声里全是寒意,“你投靠日本人时,怎么不想想吴老先生当年是如何待你?”他挥了挥手,身后的战士上前将马四宝拖走。三天后,镇口的公告栏贴出布告,汉奸马四宝被处决。
日子在枪炮声远去的平静中流淌。瑞金四岁那年,吴兰英又生下一个男孩,戴君宝抱着襁褓里的孩子,想起战火纷飞的年月,提笔写下“金贵”二字,盼他一生顺遂。1951年,小儿子金顺出生时,戴君宝已经换上了便装——1955年,他辞去军官职务,五十六岁的身影在庭院里侍弄花草时,总带着一种沙场归来的沉静。
秀凤的婚事定在这一年。李阿狮是邻村的木匠,手艺好性子憨,第一次来戴家时,紧张得把给君宝的烟叶掉在地上。戴君宝看着他通红的耳根,想起自己当年娶兰英时的局促,笑着拍了拍他的肩:“好好待我女儿。”
两年后,二女儿秀玉嫁给了教书先生陈孝武。戴君宝亲自写了副“琴瑟和鸣”的喜联,挂在新房门口时,吴兰英在一旁抹眼泪:“孩子们都长大了。”
1964年,戴金海二十二岁,娶了邻村的黄爱珠。爱珠手巧,第一次来戴家就给君宝缝了双厚底棉鞋,针脚细密得像尺子量过。戴君宝看着她低头纳鞋底的模样,忽然想起自己母亲林氏,也是这样坐在灯下为家人缝补。
转年春天,黄爱珠生下长子,抱着襁褓给君宝看时,老人笑得合不拢嘴:“这孩子眼睛亮,像他爹年轻时。”爱珠轻声问:“爹,您给取个名吧?”君宝沉吟片刻,望向窗外抽芽的柳树:“叫国荣,国家兴盛,家族荣光。”
1967年,二孙子出生时,戴君宝正在院子里劈柴。听到产房传来的啼哭,他丢下斧头就往屋里跑,劈柴的动作太急,袖口蹭上了道柴灰。“爹,您看这小子嗓门多大!”金海抱着儿子凑过来,君宝小心翼翼地接过,胡茬蹭到婴儿的小脸,逗得孩子咯咯笑。“就叫国强,”他摸着孙子的小拳头,“国家强盛,才没人敢欺负。”
戴金贵成了郑家的上门女婿那年,戴君宝整整七十岁。他坐在堂屋,看着金贵磕完头转身离去的背影,忽然想起自己父母牺牲的那个雨天。吴兰英握住他的手,掌心温热:“金贵有自己的日子,咱别操心。”
1973年,黄爱珠生下小儿子国辉时,戴君宝正在灶房帮着烧火。火光映着他斑白的鬓角,听着里屋传来的婴儿啼哭,他对添柴的金海说:“你娘生你的时候,也是这么个冷天。”金海没接话,只是往灶膛里多塞了把柴火。
戴金顺结婚那年,戴家老宅的屋檐下挂了八盏红灯笼。王阿米嫁进来时,抱着枕头的手都在抖,戴君宝却笑着递给她一碗甜汤:“别紧张,以后就是一家人了。”1976年,大孙女清云出生,君宝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了三圈,逢人就说:“我戴家有孙女了!”
时间像老宅屋檐的滴水,慢慢洇开岁月的痕迹。1982年,戴金顺的三女儿瑞云出生时,戴君宝已经七十三岁,腿脚有些不便,却坚持要亲自给曾孙女取名。他翻着字典,手指划过“瑞”字:“就这个,祥瑞,盼她一生平安。”
1985年,戴国荣的大女儿木香出生时,王梅妹疼得直掉眼泪。戴君宝守在产房外,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,突然想起1945年瑞金出生那天,也是这样响亮的哭声,让他觉得好日子真的来了。他摸着曾孙女柔软的头发,对国荣说:“木香,草木有香气,好。”
1987年,二曾孙女凤娇出生时,君宝正在看露天电影《地道战》。听到家里捎信说生了个丫头,他立刻起身往回走,拐杖敲在石板路上哒哒响。“凤娇,”他坐在床前,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,“像你太奶奶年轻时的模样。”
1989年,王阿米生下龙凤胎那天,戴君宝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梧桐树。“丫头叫巴丹,”他指着东边的树,“小子叫元林。”吴兰英问他为啥取这名字,他望着远处的田野:“巴丹是英雄,元林嘛,林木成森,盼他结实。”
1990年,戴俊清出生时,戴君宝已经八十一岁。他坐在轮椅上,看着国荣抱着儿子过来,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,忽然叹了口气:“我像他这么大时,你爷爷刚牺牲。”屋里一时沉默,只有婴儿的咿呀声。
1994年的夏天格外热。吴兰英躺在床上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却还惦记着给孙子们做虎头鞋。戴君宝坐在床边,握着她的手,那双手曾经抱过孩子、缝过军装,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。“君宝,”她忽然睁开眼,“还记得1945年吗?瑞金出生那天,鬼子投降了……”
她没能说完那句话,手就垂了下去。戴君宝坐在床边,从清晨到日暮,没掉一滴泪。直到九月初九,他让人把自己推到吴兰英的坟前,摸着墓碑上的名字,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:“兰英,我来陪你了……”
1997年,戴国远娶吴秀玉的那年,戴家老宅翻新了。新房梁上挂着君宝生前最喜欢的鸟笼,虽然鸟早就飞走了,笼子却一直留着。1998年农历五月二十五,吴秀玉生下长子,黄爱珠抱着孙子去上坟,在君宝和兰英的墓碑前念叨:“爹,娘,这是您的曾孙,叫源源,源源不断的源。”
2002年,戴岩出生时,戴家已经是四世同堂。源源上小学了,每天背着印着游戏英雄的书包,跟着邻居家的孩子往网吧跑。戴国远每次抓他回来,都要训一顿:“你爷爷是军官,你爹是老师,你就知道打游戏?”
源源却不服气:“爸,植物大战僵尸可好玩了,还有《逐鹿三国》,我跟同学组队能打赢!”这话传到戴金海耳朵里,老人坐在门槛上笑:“跟你爷爷年轻时一个样,当年他偷偷玩弹珠,被我追着打。”
2011年,戴福裕的二女儿诗怡出生时,源源已经是高中生了。他躲在房间里偷偷直播打《王者荣耀》,耳机里传来队友的呼喊,屏幕光映着他兴奋的脸。有次被国远撞见,书桌上还放着没写完的作业,父子俩大吵一架,源源摔门而出,在网吧待了一夜。
“你跟你爷爷一样犟!”国远指着他鼻子骂,源源却梗着脖子:“爷爷是打鬼子,我打游戏怎么了?”直到宋林芳出现,这个戴着眼镜、说话轻声细语的女孩,竟然也喜欢玩《逐鹿三国》,还能说出一堆战术分析,国远看着儿子和她凑在电脑前讨论装备,突然想起父亲君宝说过的话:“时代变了,只要不走歪路,随他们吧。”
2021年,源源大学毕业三年,和宋林芳结婚了。婚礼上,黄爱珠拉着林芳的手直掉眼泪:“好姑娘,跟我家源源好好过。”林芳笑着点头,转头看见源源偷偷抹眼泪,递过去一张纸巾,却被他抓住手:“媳妇,以后我的账号你随便玩!”
2022年农历三月初一,戴乐通出生那天,源源正在直播打排位。产房外传来护士的声音时,他操作的英雄刚好拿下五杀,直播间瞬间炸了。他摘下耳机往产房跑,鞋都穿反了,宋林芳看见他那模样,忍着疼笑出了声:“看把你激动的,游戏重要还是儿子重要?”
“都重要!”源源握着她的手,又转头看襁褓里的儿子,小脸红扑扑的,跟他打游戏时拿了MVP一样兴奋,“妈,您给取个名吧?”
黄爱珠看着孙子,又看看重孙,想起君宝当年给金海取名时的样子,笑着说:“叫乐通吧,戴乐通,乐得通通透透的。”
2028年的春天,戴乐通背着小书包站在幼儿园门口。他穿着蓝色的校服,胸前别着小红花,是昨天在课堂上画《我的爷爷》得的。源源蹲下来给他整理书包带,宋林芳在一旁给他塞了盒牛奶:“中午好好吃饭,别跟小朋友抢玩具。”
“知道啦!”乐通挥挥手,像只小麻雀一样冲进教室。源源看着儿子的背影,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,爷爷君宝常坐在院子里讲抗战故事,讲着讲着就掏出个铜质证章,说那是太爷爷留下的。
“在想什么呢?”宋林芳碰了碰他。源源摇摇头,掏出手机看了眼直播后台,下午有场《逐鹿三国》的联赛。他忽然想起父亲国远说过,爷爷金海年轻时总念叨,说太爷爷君宝要是知道孙子靠打游戏赚钱,准得拿拐杖敲他脑袋。
“走了,”源源拉着林芳的手,“下午直播带你上分,新出的皮肤我给你买了。”
阳光穿过幼儿园的滑梯,照在乐通的小脸上。他正跟同桌分享贴纸,上面印着游戏里的英雄,嘴里念叨着:“我爸爸可厉害了,他是游戏主播!”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响,像在低声诉说着那些从战火中走来的岁月,和这和平年代里,一个家族新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