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泉的水汽在石阶顶端凝成了雾,小洛蹲在雾里,指尖轻轻抚过怀里籽仁的纹路。那上面有圈极淡的痕,是之前在瘴气里被戾魂的利爪擦过的地方,当时他死死攥着,指节都泛了白,现在摸起来,倒像枚独特的印章,刻着只有他懂的故事。
这大概就是他的“领域”了。
别人的领域是东绞的轮回道,挥手间魂体归位;是西绞的生息术,焦土能长新芽;是南绞的戾刃,金芒能裂山崖;是北绞的忆纹石,银光能改记忆。而他的领域,小得像掌心里的纹路——护着一颗籽,陪着一只兽,在别人争得头破血流时,蹲在雾里数籽仁上的裂痕。
有修士路过,看见他对着颗果仁出神,忍不住笑:“小兄弟,这时候还有心思玩这个?西绞刚开辟了新的灵田,去晚了可占不到好地。”小洛抬头笑了笑,没说话。他的领域不在灵田里,在这枚被他捂热的籽仁里,别人进不来,他也不想出去。
九影迷踪兽趴在他脚边,膜翼半拢着,把雾挡在外面。兽的耳朵动了动,似乎听见了远处南绞戾魂的嘶吼,却只是往他怀里钻了钻,用体温告诉他“别怕”。小洛摸了摸兽的耳朵,突然想起在断戟山遇雪时,也是这样,兽把他裹在怀里,用皮毛融掉他发梢的冰——那时他就知道,他的领域里,从来不止他一个。
守泉侯提着木碗走来,碗里盛着新摘的槐花瓣,往他面前一递:“你这领域,旁人学不来。”老人指了指远处操控灵气的修士,“他们能让草长,你能让一颗快枯的芽开花;他们能护灵田,你能护着颗籽从瘴气里走到生泉。”
小洛接过花瓣,放进嘴里嚼了嚼,清甜混着点涩。他的秘密,或许就是这“护”吧。不声张,不炫耀,像冷院的老医师熬药,火小得刚好,时间掐得正好,别人看着觉得慢,只有自己知道,那药汁里藏着多少耐心。
雾里突然飘来片记忆碎片,是北绞银芒漏出来的,里面映着东绞魂将训斥小魂体的样子:“连轮回道都记不住,留着何用?”小洛抬手接住碎片,轻轻一吹,碎片便飘向远处,没让它惊扰到脚边的兽。
他不懂轮回道的规矩,记不住生息术的印诀,更练不出戾刃的锋芒,可他知道,一颗籽的花期,一只兽的伤口,一片记忆碎片里的委屈,都需要人护着。这是他的领域,窄得只能容下这些细碎的事,却也暖得能盛下所有陪伴。
籽仁在怀里轻轻发烫,像是在回应。九影迷踪兽也抬起头,对着雾外的天光轻嘶,声音里没有孤单,只有安稳。
小洛站起身,雾在他身后散开,露出石阶尽头的路。他的领域或许只有他一人能懂,可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?籽仁懂他的温度,兽懂他的脚步,守泉侯懂他蹲在雾里的沉默。这些懂得,比千万人涌入他的领域,更让他踏实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领域,有的宏大如天地,有的微小如掌心。而孤单与否,从不在领域的大小,在里面有没有,愿意陪你蹲在雾里数裂痕的存在。小洛的脚步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,怀里的籽仁,悄悄透出了新的光。
断戟山的雪落在睫毛上时,小洛曾问过老医师:“这世上还有像我这样的吗?”老医师正用布巾擦他被地灭魂之力灼红的手背,动作顿了顿,只说:“星子落在深海里,哪能个个都遇见?”
那时他不懂,只觉得掌心的灼痛像块烫铁,想找个同样握着烫铁的人,彼此看看伤口,或许能轻快点。后来闯过那么多瘴气,见过那么多魂体与生灵,才慢慢信了——地灭魂这三个字,就像刻在骨头上的暗纹,平时看不见,发作时能灼穿经脉,却偏偏找不到第二道相同的纹。
守泉侯用木碗敲着石阶,碗沿的缺口磕出“当当”的响:“我守这森殿百十年,听过三次‘地灭魂’的传闻。一次是东绞的老魂将提的,说三百年前有个肉身修士,能徒手捏碎戾魂,后来在轮回道里走散了,再没音讯;一次是西绞的药农魂说的,见过个姑娘,指尖能让枯木发新芽,却在北绞的银芒里失了踪;还有一次……”老人顿了顿,看了眼小洛怀里的籽,“就是你了。”
三次,三百年。比大海捞针还难,大概就是这样。
小洛低头看自己的手心,那里有片淡红的印记,是上次地灭魂之力失控时留下的。九影迷踪兽凑过来,用舌尖轻轻舔那印记,兽的舌头带着点凉,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隐隐的灼痛。他突然想起在生泉边,籽仁裂开时,曾有缕暖光钻进他的经脉,那光竟能与地灭魂的灼痛相融,像冰遇着了恰到好处的火。
或许朋友未必得是同类。
东绞的魂将不懂他捏碎戾魂时的挣扎,只当是“厉害”;西绞的修士不懂他护着颗籽的执拗,只当是“矫情”;可兽懂他每次失控后的颤抖,籽懂他强撑时的疲惫,守泉侯懂他蹲在石缝里的沉默——这些懂,比“同类”两个字,更实在。
有次南绞的戾魂将嘲讽他:“连个能并肩的同类都没有,活着跟孤魂有什么两样?”小洛当时正给九影迷踪兽包扎被戾气划伤的腿,闻言只是抬头笑了笑:“孤魂才要找同类抱团,我有这个。”他晃了晃手里的绷带,兽配合地蹭了蹭他的胳膊,发出舒服的呜咽。
戾魂将大概不懂,朋友未必得是“一样的”。就像冷院的老医师不懂他为什么总对着药炉发呆,却会在他发烧时守在床边;母亲不懂他为什么非要闯森殿,却在临终前把护心的玉佩塞进他怀里。那些不同的、甚至不理解你的存在,偏能用他们的方式托住你,这或许比找个“一样的”更难得。
石阶尽头的雾里,突然飘来片极轻的羽毛,是九影迷踪兽换下来的旧羽。小洛伸手接住,羽根处还带着点兽的体温。怀里的籽仁也轻轻动了动,像是在说“往前走”。
他确实遇不到同类的朋友,可这又算什么呢?他有会舔他掌心灼痕的兽,有能与他血脉相融的籽,有会用破木碗给他分茶的老人。
这些存在,或许不是他要找的“针”,却是托着他不沉进深海的浪。小洛把兽羽塞进怀里,与籽仁贴在一起。前路的雾再浓,他也知道,怀里的温度,比“同类”的影子,更能暖透经脉里的灼痛。
遇不到就遇不到吧。这世上的路,本就不是非要结伴才能走的。他一个人,带着这些懂他的存在,也能走得很稳。